為了寫這個題目,我思考了許久,遲遲沒有動筆,一則為自己的淺薄學識能否駕馭本題猶豫不決,二則為輕易立論可能引起族群偏見及民粹思想感到擔憂。但我還是想跟各位分享自己的一點看法,也為自己這些年來的觀察做個總結,希望能起到抛磚引玉的作用。
“冠名權”的變遷——從岡州到江門
翻開五邑地區的舊族譜,總能在序文那裡看到兩個關鍵地名,除了“珠璣巷”,必定是“古岡州”。曾作為隋唐時期新會古稱的“岡州”,以其歷史悠久而成為新會除“葵鄉”外的又一代稱,又常稱為“古岡州”或“古岡”,海外的新會同鄉會即名為“岡州會館”。自公元年設立新會郡,一直在明代以前,如今五邑地區的大部分地方及順德、中山、珠海的部分地區都屬於新會(岡州)管轄,明朝弘治十二年()立縣的新寧(今台山市),全部縣境即是從新會劃出。在海外的五邑籍同鄉會組織中,岡州會館也是最早創建的(按:年,廣東五邑地區華僑在美國三藩市創立岡州古廟,年改為岡州會館),後來才先後從裡面分出甯陽(台山)會館等其他組織。直至清末民初,台山、開平、恩平都先後成立了自己的海外同鄉會組織,而鶴山人與新會人尚親如兄弟,同在岡州會館(按:年至年,鶴山、新寧(即今台山)、開平等地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土客械鬥,客家人最後被清*府遷移到鶴山縣及新寧縣的赤溪,另立赤溪廳(今屬台山市赤溪鎮)。因此一役,造成本地人與客家人之間長時間的仇視與隔絕,於是新會、新寧、開平、恩平開始有“四邑”之稱。關於“四邑”“五邑”之辨,此處不贅述)。足見在當時,“岡州”是如何的具有影響力和號召力。尤其年,在清代岡州書院舊址上興辦的新會的僑辦學校西南學堂改為岡州中學,也正基於四邑地區曾同屬岡州,以“岡州”命名順理成章而名正言順(當時學制規定一縣只可有一所中學,其時已有新會縣立中學,即今新會一中),亦可接受更多地區華僑捐款、擴招鄰縣學生入讀。年,一班四邑籍及香山籍的愛國華僑商人在新會城西河口投資創建商埠,也命名為“岡州埠”。
出自年《新會縣志》的《新會郡(岡州示意圖)》
民國廿二年()六月,新會岡州中學校第十五班畢業全體員生攝影
年,海外華僑投資籌備新會岡州商埠
年5月,由新會人投資修築、連接新會城與江門埠的岡州馬路(即江會路)建成通車。就在這年的11月底,原屬新會縣的江門鎮獲廣東省*府批准為省轄市建制。“江門從此脫離新會的母體,走上了獨立發展的道路,日益具有了取代新會這一延續了千年歷史的區域中心的實力和趨勢。”(五邑大學張國雄教授語)
今日看來,新會與江門像是兩座雙子城,兩地之間相距僅10公里。江門,原為新會東北部海岸邊緣的一個漁村,元末明初時逐漸發展為西江下游的一個小墟市。相比於有千年歷史的“新會”與“岡州”,“江門”之名只有多年歷史,但她的命名充分反映出其地理優勢:位於西江下游門戶,上可通達西江沿岸商埠及省城、佛山,下可連接潭江進入五邑腹地。今天翻閱歷史文獻,“江門”之名開始廣為流傳,始自新會明代大儒陳白沙。那時江門是新會的重要渡口、商品集散地,稱為“江門墟”,江門河邊上下貨物的船隻絡繹不絕。陳白沙常在江門河邊垂釣,並以“江門”之名入詩,弟子李承箕也寫了首名為《江門晚渡》的詩,使得“江門晚渡”成為新會八景而載入史籍。陳白沙及其追隨者構成了嶺南地區有史以來第一個學術流派,被稱為“江門學派”。清代中期後,隨著嶺南地區進入發展的全盛期,江門逐漸發展為西江流域重要的商業口岸。新會縣丞署也從新會縣城遷至江門,管轄全縣的水利及江門的商務。這時,江門已經具備了相當的*治、經濟地位,“江門”之名更頻繁出現在各種歷史文獻中。年,根據《中英續議通商行船條約》,江門被英國*府指定劃為對外通商口岸,並設置由英國人控制的海關,“江門”之名竟然出現在中英談判桌上,昔日的小墟市一夜之間迎來了近代化的重要契機。在年成書的《新會鄉土志》中,江門已被稱為“江門埠”。
令江門名聲大噪的大儒陳白沙,在世時常在江門河濱垂釣,並以“江門”之名入詩
年的江門地圖,其時江門已開始了近代的城市化(點擊圖片,長按二維碼)
年11月,江門正式設立市*廳,為廣東省直轄市。自從江門建市後,“江門”之名開始頻繁出現在公眾視野,並大有“取代”新會之勢。雖然年2月,江門被撤銷市制,複歸新會縣轄;但年1月再次改為省轄市,江門正式走上了獨立發展的道路。年實行市管縣體制後,江門市下轄五邑(新會、台山、開平、恩平、鶴山)地區,年在江門市郊區建立五邑大學,“五邑”之名開始被廣泛使用,而“江門”之名則開始被冠在五邑各地名之上。年底,新會撤銷市建制,改為新會區,更徹底失去了自己的“冠名權”。所有行*單位、企業、社團、華僑捐建項目乃至個人身份證,全由往日的“廣東新會”改為“江門市新會區”。在不了解情況的外地人看來,不容易理解“新會區”與原日的“新會”是什麼關係,只能將新會視為江門市的一個轄區。這明顯與新會鄰近的其他四個縣級市有著極大的落差,不僅是在稱謂之上,就算行*權力也不比一個相對獨立的縣級市要強,而在身份認同上則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許多有著強烈“新會”認同的新會市民、海外新會籍華僑至今都為此感到不平。
年代初的廣東珠三角地區行*區域圖(局部)
為什麼是江門
點擊網絡,往往能在本地論壇、微博上見到有關新會與江門的爭論。最為矚目的一次爭議,就是網名為“一顆平常心”的作者寫于年的長文《新會老大叔(縮),我為你哭泣》(注:在粵語中,“叔”、“縮”同音)。文章從新會、江門的“前世今生”說起,從*治、經濟、文化各角度論述,講述了新會人對於新會由市變區、合併以後發展停滯不前等現狀的強烈不滿,悲憤之情溢於言表。文章在廣東發展論壇上發佈,引來眾多轉載及評論,更有市民列印出來互相傳閱,一時間“老大縮”成為了新會全城熱議的關鍵字。文章甚至還引起了*府部門的關注,時任新會區委書記的鄧濃樂更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一個熱愛自己家鄉的新會人,有感于現實的不平,寫了點文字抒發己見,並與眾分享,卻被一些不知是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還是別有用心的陰謀論者說成是新會人“搞獨立”、“搞分裂”的標誌,認為不利於地區之間的融合,而且這樣的人還不在少數。年是新會撤市設區的十周年,爭論再起。在我看來,“新會”情結的長期存在並不一定是一些論者以為的“狹隘的地方主義”或“不穩定因素”,這只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存在的本土認同感。正如江門人(具有“江門”身份認同者或戶籍在江門的市民)也熱愛江門,並不以其歷史短暫、所謂發音“不雅”而自我否定一樣,是一種很正常的心理。但令人遺憾的是,在這種持續的爭論中,也出現了彼此詆毀、互相排斥的現象,本土意識被有意壓抑,“本土認同”這一話題已被糅雜了太多其他雜質,甚至被*治介入。
年9月出版的《江門市區圖》,將剛剛被撤市設區的新會劃入“江門市區”範圍
年底新會撤市設區時,新會北部的三個經濟、文化重鎮——杜阮鎮、棠下鎮、荷塘鎮被同時劃入江門市蓬江區。自此,原新會縣域的北部被“割裂”。在此之後,江門市*府及下轄的蓬江區*府不斷組織學者、文人編撰有關江門文化方面的書籍,似乎有意在文化上打造其“正統性”。在蓬江區*府編輯的“蓬江文叢”中,原籍新會的名人、勝跡幾乎全部被去除“新會”二字,而直接冠以“江門市(蓬江區)”之名。年上半年方才由新會市*府重修完畢的國學大師陳垣故居,短短數月間變成了江門戶籍,自稱為“陳新會”的援庵老先生一夜之間變成了江門人。在年,江門市蓬江區*府更動員行*手段,將原珍藏于新會景堂圖書館的清代古琴曲譜手抄本借出複印,出版成《嶺南古琴》一書,將嶺南古琴及其琴派發源地的新會改為江門,扉頁上赫然印著“嶺南古琴,根在江門”等字樣。
作為一座有著千年歷史的嶺南文化名城,新會為什麼會在*治、經濟甚至文化上被江門所“全面取代”?一般學者認為,是因為新會經濟地位在近代以來不斷下降所致。從地理環境上看,新會處於潭江與西江交界,肥沃的沖積平原孕育了特殊的葵業經濟,並催生出燦爛悠久的新會文化,使得新會長期以來一直是五邑地區的文化中心。明代中葉,新會人開挖連接江門與縣城、縣城與潭江的護城河,水路交通的便利更大大促進了新會的發展,護城河成為了新會的經濟命脈、交通大動脈。但自從清代中期以來,護城河不斷淤塞,來往商船大多繞道護城河以東南的江門水道,使得新會經濟逐漸落後。相反,江門隨著西江流域下游地區及南番順的進一步開發,逐漸接受了省城、佛山及西江的經濟輻射,本來就極為優越的地理環境更日益凸顯其作用。“會城在水運和鐵路運輸日益重要的近代,顯然已經失去了地理位置的優勢,不利於商業貿易的發展。相反北街有水運和鐵路交通之便,易於工業佈局,而江門已經得地理之優勢和交通之便利,更適應承擔西江流域商貿城市的重任,所以,相距不遠的北街和江門很快合為一體,交通與商貿本來就是不可分離的,路通則人流通,貨物通、財富通。”(張國雄語)
年,國民黨新會縣*府曾將縣從已沿用千年的縣治會城,搬到江門鎮,但在年搬回遷會城。當時,當局計劃在會城與江門之間建立新市區,連接兩城,拓展新城,將縣府定在新城內。可惜隨後抗戰爆發,光復後又遇上國共內戰,此事胎死腹中。圖為當時《新會建設特刊》中的新市區地圖。
跟新會情況類似,廣東沿海的幾個古城都在當代發生了“被取代”的現實,如雷州之於湛江、高州之於茂名、南海之於佛山、潮陽之於汕頭、珠海脫離中山獨立設市等。上述城市行*地位“倒置”,看似皆出於近代工商業城鎮、港口的發展,其實也有共同的決定因素,就是來自年代以來的行*區域劃分。在廣東發展論壇上,有網友就對“經濟基礎決定論”持不同意見,認為跟新會與江門關係相似的增城、新塘之所以一直沒改為“新塘市增城區”,就是因為行*手段未予干預(按:增城市於年2月撤市設區)。
行*劃分不能取代文化認同
即便是“兒子坐到老子頭上”,無論行*區域再怎樣劃分,怎樣動用行*力量為城市文化“命名”,都不能改變民眾的本土認同及文化認同。例如五邑地區的鶴山,長期被四邑人排擠在四邑之外,除了晚清時期土客械鬥後朝廷將客家人遷往鶴山這一原因,另一重要原因就是鶴山的客家人語言與四邑不同。作為粵語次方言片區中的一種迥異於廣府話的四邑話,並不全部覆蓋在鶴山縣域(按:鶴山與新會、開平接壤的共和、址山等鎮以四邑話為主)。語言上的隔閡、文化上的差異造成了地方上的不融合。據說許多身在海外的四邑籍華僑,並不認同自己是“五邑人”,而更加認同自己是“四邑人”。
江門作為五邑地區的*治、經濟、文化中心只有短短的30年時間。歷任地方*府管理者為了更好地“統一”五邑地區,進而更好地在地方上推行其*令,尤其是樹立自己的權威形象,置歷史文化與民風民俗於不顧,貿然推行其“大一統”*策,將一切名物歸其名下,實是適得其反。新會與江門的長期不和,一種重要原因就是這種以個人*績為終極追求、以長官意志為指導思想的不合理的行*手段,表面上談“促進融合”,實質卻導致了反效果。更重要者,如何保存歷史、延續自己的本土文化、重新建立地方社群的身份認同,則是任重道遠的事情,需要各位有心人去努力實踐。
(本文寫於年,加入本文時有改動)
參考文獻:
1、《嶺南五邑》,張國雄著,李玉祥攝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2
2、江門新聞網---城市記憶從新會到江門